我叫文静,今年二十八,结婚刚满三个月。老公是我上大学时的同学,我们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同乡人,念的是一个高中、一个大学,毕业后就领了证,村东头的老槐树还替我们作过见证呢。
我在镇上的文化站做点文书活儿,写写简报、登登通知,偶尔去县里送材料;老公在市里一家跑外货的公司做销售,虽说不在老家干活儿,可心还在咱们这黄土地上。
从谈恋爱起,他就把每月挣下的钱全都交到我手里。他说我细心,又会盘算,钱攥在我这儿比放银行踏实。那时候我们就合计着要买房,将来生娃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。他爸他妈老实巴交一辈子,也没啥积蓄,全靠两个年轻人自己攒。
好在我也是个实诚人,过日子不乱花,柴米油盐一笔一笔记清楚。三年咬牙苦撑,终于在城里买了套六十平的小屋——墙皮掉渣都认了,只要能落户就行。搬进去那天,我还烧了一锅热水,给老公煮了碗热汤面。
可就在理账的时候,我发现了个怪事儿:每个月一号,卡上都会准时转出去两千块,打进另一个账户。一开始我以为是他孝敬老人的钱,没多问。公婆住得远,在隔壁县的老洼村,逢年过节才回一趟,平日都是电话联系。
直到结完婚第一个国庆节,我和老公提着点心匣子、花生油,回老洼村探望二老。中午吃完饭,婆婆坐在门槛上择豆角,我就随口问了一句:“妈,小山每个月给你们打两千块钱,够花吗?要是紧巴,再多打些也行。”
婆婆一愣,手里的豆角差点掉地上:“啥两千?哪个两千?”
我更懵了:“就是每个月一号打的那笔钱啊!你们没收到?”
婆婆脸一下白了,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,只喃喃道:“没……没这事。你公公偏瘫好几年了,连手机都不会用,哪来的账户哟……”
我看她眼神不对劲,心里咯噔一下。再一想,莫非这钱没给爹妈?那是给了谁?
假期一结束,回到家我就拉下脸来,晚饭也不吃,坐在炕沿上盯着他说:“赵山,你说实话,那两千块到底打给谁了?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?养女人还是养孩子?”
他低头抽烟,半天不吭声。
我急了:“你不说是吧?我明儿就去信用社查流水去!看看到底是谁吞了咱家的钱!”
话音刚落,他猛地把烟头往地上一摁,站起来冲我吼了一声:“你敢!”
那一嗓子像炸雷似的,震得窗框直抖。我从来没见他这样凶过,吓得往后一缩,眼泪唰地流下来。当晚我把自己锁在屋里,趴在被窝里哭了一夜。
第二天清早,天还灰蒙蒙的,我听见厨房有动静。推开门一看,灶台上的锅正咕嘟咕嘟冒着泡,小米粥炖好了,咸菜切得细细的,还摊了两张鸡蛋饼。
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站在桌边,轻声说:“起来啦?趁热吃吧,吃了还得赶班车。”
我坐下,一句话不说,一口一口嚼着饼,味同嚼蜡。
终于,我放下筷子,冷冰冰地说出一句连我自己都不敢信的话:“咱俩离了吧。”
他叹口气,蹲在门口,两手插进裤兜里,望着院角那棵枯了半边的老柿子树:“真想知道?你受得住吗?”
我没答话。脑子里翻腾着各种念头:莫非他背着我认了私生子?或是欠了赌债被人逼着还?可他平时连牌都不摸啊……
他又说:“周六,我带你去个地方,你就明白了。”
接下来这一周,我像揣了块石头过日子。吃饭不香,走路恍惚,夜里总梦到他抱着个孩子喊“爹”。
好不容易熬到周六,鸡还没叫我就醒了,摇醒他:“走吧,该说清楚了。”
他没多言语,骑上家里那辆二手摩托车,载我出了门。一路颠簸几十里路,进了城西一片破旧的老居民区。那儿的房子全是八九十年代盖的筒子楼,外墙裂得像干河床,墙根堆满破纸箱和烂菜叶。
他在三单元楼下停了车,拐进旁边小卖部买了一兜苹果和两盒饼干。拎着东西上了三楼,敲响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。
屋里传来沙哑的声音:“谁呀?”
“干妈,我是小山。”
门吱呀一声开了,一个头发花白、背驼得厉害的老太太站在门口。看见我老公,眼眶一下子红了:“哎哟我的山子,咋来了也不打个招呼……屋里乱糟糟的……”
她说着连忙收捡桌上豁口的碗筷,又是擦凳又是拍灰:“快进来坐,快进来。”
我跟着进屋,脚踩在掉漆的水泥地上,屋里一股药味混着霉味扑鼻而来。客厅不大,一张破皮沙发掉了弹簧,一坐下去就塌腰;墙皮大片剥落,墙上贴满了膏药广告。
我坐在沙发上,轻轻咳了两声。老太太抬头看了我一眼,有些局促:“你是……小山的新媳妇?长得真俊。”
老公点点头:“干妈,这是我爱人,文静。干爸呢?我去看看。”
他掀开帘子进了里屋。我悄悄瞄了一眼,见床上躺着个老头儿,盖着发黑的旧棉被,呼吸很轻,脸上罩着氧气管。
厅里只剩我和老太太坐着。空气安静得吓人,窗外晾衣绳上挂着几件病号服,在风里轻轻晃。
我勉强笑了笑:“小山从没跟我说过你们……他还有干爸干妈……”
老太太没应,反倒死死盯住我看,眼睛湿漉漉的。过了好一阵,她忽然抹起眼泪,喃喃道:“强子……强子要活着,也该娶你这样的闺女回家了……”
我的心猛地揪了一下。我知道了,这“强子”,一定是她的亲骨肉。
我不敢接话,生怕戳痛她心口的疤。
这时老公从屋里出来,声音低沉:“干爸昏过去了,看着不太好。要么送医院?”
老太太摆摆手:“算了……在家好,走了也安心。”她抹了抹眼角,“让他歇着吧。”
老公转身看着我,搓着手,喉结上下动了动,终于开口讲起从前的事。
“她是强子他娘,也是我干妈。我和强子打小在一个村里长大,他是我奶奶隔壁的娃。我们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,爬树掏鸟蛋,下河逮泥鳅,夏天偷瓜,冬天刨雪坑藏弹弓……”
他顿了顿,嗓音有点颤:“我们拜过天地,喝过血酒,磕过头,他叫我哥,我护他如亲弟。”
“后来我考上大学,他落榜了。我说请他吃顿饺子,他还乐呵呵说:‘哥,我也要送你一件礼,等开学你就知道了。’”
“可整个暑假他都没影儿。听他奶奶说,进城打工去了。”
“快开学那几天,他奶奶来找我,塞给我一部诺基亚手机。崭新的,还包着塑料膜。我当时高兴坏了,问他回来了没有。奶奶没说话,光流泪,后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……”
“她说,强子没了。那天夜里暴雨,他在工地加完班回来,过马路被车撞了……当场就没气了……”
“老板结了工钱,他爹娘听说这是他最后的心愿——给考上大学的兄弟买手机当贺礼,就把这点钱托人送来……还求我,替他们认个干儿子,好歹老了有个念想……”
说到这儿,老公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。他蹲在地上,额头抵着膝盖,肩膀一抽一抽的,像个挨罚的孩子。
“从那年起,我就开始给他们寄钱。最早是五十、一百,学生娃哪有钱?后来上班了,才能每月拿得出两千。我不敢断,怕他们倒下去,怕我对不起强子……可我一直没敢告诉你,怕你不理解,怕你觉得我不务正业……”
听着听着,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往下掉。
原来不是偷情,不是挥霍,而是一份沉甸甸的义气和良心。
我后悔极了。不该怀疑他,不该拿离婚压他。这个男人,用整整十多年的默默坚持,扛起了一份生死之约。
临走前,我偷偷进屋看了一眼强子的父亲。老头儿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嘴里哼哼唧唧说不清话。床头一瓶药水已经见底,连瓶标签都磨花了。
我从包里掏出身上所有的现金——一千六百块,悄悄塞进枕头底下。没让人看见。
回去的路上,摩托车在乡道上突突地跑,风吹得我眼睛酸涩。
到家后,我把钥匙放在茶几上,轻轻对他说:“以后,咱俩一起管这两位老人。每月三千,不能再少了。钱不够,我也可以接些缝补的活儿做。过年咱杀口猪,腌点腊肉送去;天暖和了,我去帮他们拆洗被褥、刷刷屋子——那味儿太重,对病人不好。”
他愣住了,随即紧紧抱住我,头埋在我肩上,低声说了句:“谢谢老婆。”
那一刻,我忽然懂了什么是夫妻。
人这一辈子,走得长也好,短也罢,关键看你跟谁一块走。
遇上对的人,一天像一眨眼;错了人,一年像熬冬。
我记得屯子里有个瞎眼的老郎中说过一句话:“两个人睡一张炕,心要是贴在一起,冷风都吹不透。”
我很庆幸,我嫁给了山子。
也很佩服山子,能记住一个兄弟的情。
有人说现在这世道,人心薄得像层纸。可我觉得,只要还有人在为死去的人守信,为孤苦的老人尽孝,这片土地就不会荒。
我也还在找我的归处。也许我还没遇见那个肯为故人风雨兼程的男人,但我知道——像山子这样的人,不会绝种。
总有一日,风会把他吹到我门前。